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跨过金和水的阶级，我要和你做朋友 | 科幻小说
1月，「不存在科幻」的小说主题是「人体的改造与进化」。本周，为大家带来两篇关于进化改造导致物种冲突的小说。
昨天的小说，讲述了人类用技术改造自己外形的时尚，也告诉我们一段地球上的某个时期，蜜蜂和蚂蚁间一段相似的历史：史前文明的黑罐子里，藏着克苏鲁 | 科幻小说今天这一篇，以一种奇幻式的手法，讲述了钢铁之躯的“金人”和血肉之躯的“水人”共同生活的另一个世界的样貌。
提沙 | 理论物理博士，追求表象之下的理论和真实之外的幻想，喜欢推演具有奇妙规律的异世界。代表作品《投影》《虚海临城》《毕业考试》。
我的朋友是水人
全文约5700字，预计阅读时间10分钟
晚上，冶金房里热浪灼人，赵钛觉得全身都被烤软了。用来给模具降温的水箱大口大口地吐出湿热的蒸汽，空气中的湿度太高了，他仿佛能感到，一簇簇猩红的锈迹正从他的身体内外钻出来，占据他的齿轮，阻涩他的履带，连脑核也难以转动。但理智告诉他，那是不可能的。他身上用的都是最优质的合金，自家厂里生产，在整个帝国首屈一指，耐高温抗腐蚀，这种程度的湿热根本不算什么。
但他就是本能地害怕，就像小九他们那些水奴对死亡的害怕，仿佛某种遥远而陌生的恐惧早已刻在他的脑核里。师父很不喜欢他这样，他常常批评赵钛，“你将来是要接班的，怎么这么缩手缩脚！如果你不多来冶金房巡查，那些劣种们背地里铁定偷工减料！”“他们很忠诚，绝不敢那样做的，我说什么他们都很听话。”师父往往会冷笑，“听话？忠诚？他们背地里恨不得把我们塞炉子里。我就不该让你跟水奴崽子们在一块儿混，混久了你就像这些贱民一样蠢！” 厂里对外出售各种金属零件，也卖刚组装好的新生金人。但近来的订单比较少，效益变差，所以师父脾气很大，他觉得是赵钛制作零件时手艺太糙，或者是水奴冶炼合金时偷工减料，才使得订单量下降。下午，师父拼装一个金人的脑壳时，边拼装边训斥赵钛——笨手笨脚，机术上的悟性差，打水奴打得不够狠。赵钛一个字也不敢反驳，一个劲地点头称是。但赵钛在慌乱之中搭错了一个齿轮，师父爆发了，就像加满了炭的火炉崩地炸开。“你怎么回事？心思都放哪了？我让你自己多练习，你就这样？你上午练习了吗？做什么去了？”赵钛没有回答，只是低着头。“你说啊！”师父一巴掌箍上来，哐地一声，师父的手上用的是强度更高的精钢，赵钛觉得自己的脸被打得凹了进去。“上午我和小九捉蚂蚱去了。”师父猛地将扳手扔到地上，然后双手揪起赵钛的脖子，精钢的手指摩擦出刺耳的鸣响。“我和你说过多少遍？你不是小孩了，不要再和水奴混一起。你怎么这么自轻自贱呢？他们是肮脏的奴隶，你是金人，高高在上的精钢之躯！我跟你再说最后一遍，要是再让我知道你和那个什么小九混一起，我就把他卖了！”“别！求求你！我保证不和他一起玩了。”师父冷笑道，“你知道被卖掉的水人会怎么样吗？那可比死了还难受。”想到下午师父的话，赵钛心情沉重。他常常会帮师父从外面订购一些水奴，这些水奴不会被并入那些厂里的水奴长工，甚至都不会和后者打照面。他们会被直接关进玄牝房的仓库里。然后就再也不会出现了。赵钛没有在意过这些外来水人的命运。无非就是死了，怎么死的没人关心，也许师父需要他们在仓库里做苦力，也许是师父就是喜欢买点水人来虐待，也许师父要实验什么新机术。水人的命不值钱，就算是厂里的熟练工也只是低贱的奴隶而已。这个月冶金房已经死掉两个水奴了，一个失手卷进了轧机里，一个则是被钢水烫到，在床上躺几天就伤口恶化而死。虽然厂里常有水人意外死亡，但冶金房死去的这两个造成了不小的麻烦，他们搅进钢水里的血肉污染了产品，浪费了很多原料，师父因此大发雷霆，觉得都是赵钛没做好监工。但赵钛很难接受小九有一天也会这样。小九如果死了，就没有人陪他玩了。师父很忙，所以从小就是小九陪在他身边，教他说话，陪他玩，带他爬树掏鸟蛋，教他用草叶折蚂蚱……赵钛走过一排排炼钢的高炉，一群群水人奴隶们卖力地忙碌着，一大车一大车的矿石被倒进钢炉，炭火灼红，鼓风机轰鸣，空气中满是嗅觉传感器讨厌的汽烟混合物的恶心味道。拨开重重烟雾，赵钛在水汽最多的淬火区找到了小九。小九光着上身，乱蓬蓬的短发和背上全是汗。赵钛两只手捂住他的眼睛，另外两只手搭上他的肩膀。小九吓得浑身一抖，但还是使劲握紧了手中烫红的钳子，“啊少爷小心，先让我放下钳子，烫到我手就没了。”赵钛松开手，他不想伤害到玩伴。水人的血肉太脆弱了，很容易就会受伤死去。赵钛看着后背全是臭汗的小九，再看看自己闪着金属光泽的锐利钢指。他们是那么不同，金人只要轻轻一划，就能割开水人的皮囊，水人的生命太容易消逝，就像劲风中弯折的花草。
小九套上衣服，和赵钛一起往外走。“师父不让我再找你玩了。”赵钛低声说道，他觉得自己的履带都沉重起来。“那你怎么想呢？”小九停下脚步，回头盯着赵钛的眼睛，“现在是和我告别来着？”“我肯定想和你玩啊。”赵钛慌忙辩解道，“但师父真的很吓人……”“没事”，小九大咧咧地拍了下赵钛的肚子，发出一声清脆的“啪”，“老爷又不是第一次发号施令了。咱玩咱的，不管他。”“这次不一样。下午我笨手笨脚的，把他惹火了。他说我再和你玩，就把你卖了。” “卖就卖呗，”他扭头瞅了瞅周围，他们刚走出冶金房，屋外是沉沉的黑夜，没见着旁人，小九笑道，“换个主人，说不定少挨点打。”赵钛摇摇头，“你见过从外面买的水人吗？比你们这些厂工惨多了，你们世代给我们干活，吃住都在厂里，顶多就挨挨打。但那些被买来卖去的水人，可能会被虐待死，比掉进火炉里还惨，死得快还少受点折磨。”小九皱着眉头，狐疑地看着他，“不会吧，你们金人不都得靠水人干活呢，弄死水人有什么好处。”“我也不清楚，也许……你知道的，师父喜欢打你们。”小九扯起一边嘴角，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，“老爷打我们时，说是生气，但嘴角常常在笑，看起来很快活呢。”赵钛低声说，“可能外来的水人没什么技能，打死了不耽误厂里的事吧。”
他们在草地上坐下来，冶金房的光从窗户里投下来，照亮了他们周身的一小块暗夜。赵钛打开腹腔的小门，掏出一小块零件，那是一个报废脑核的碎片，本来该进熔炉炼化回收的，但他偷偷留了一小块，因为小九前天说想看。脑核是金人最重要的器官，身上的其他零件上锈损坏了都可以换，但脑核却不行。一旦拆下，甚至只是被外力冲击到，整个人不是疯了，就是痴了。小九摩挲着半个巴掌大的碎片，“这就是最贵重的东西？用的是我们炼的合金？”完整脑核是正二十面体形状，但这块碎片只是一个角，在灯光下反射出细碎的光彩。赵钛调高眼睛的放大倍数时，能看到细小的零件在时刻变化着，旋转重组，无数新奇的图样从中生生灭灭。在小九手指的拨动下，零件不停地运动组合，穷尽无限的可能。“你们脑袋里……就是这个？”小九用食指轻轻敲了敲赵钛的脑壳。赵钛点点头，“完整的比这个大。”“它……活着吗？”赵钛想起自己也这么问过师父，一个脱离了躯壳而运转的脑核，会有怎样的感知呢，是无知无觉，还是如坠熔炉？当时师父否定道，“只是在动而已，没有思维，不算活着。”脑核的零件网络能滋生出无穷无尽的运动模式，但只有少数运转模式才是思维的模式。就像胡乱抚琴只能得到噪音，只有精心弹拨才能得到乐曲。由于脑核的复杂，这种“思维”的运动模式不可能自发出现，有意义的“思维”完全被淹没在无意义的噪音中。“那要怎么赋予它生命呢？”师父拒绝进一步解释，“到时候你就知道了。我让你学的东西学好了吗？能自己组装胸腔传动器了吗？”
师父总是晚上一个人待在玄牝房，给刚安装好脑核的金人躯体赋予生命，他从来不让赵钛旁观。师父是怎样拨动脑核的琴弦，将生命的气息吹入的呢？师父对于生命诞生的语焉不详，让赵钛觉得其中有某个师父不想让他知道的秘密。“我们去偷看吧。”小九说道，“学会那个说不定你就能出师啦。咱逃出去自己开个厂，省得在这儿受气。”赵钛赶紧摆起四只手拒绝，“师父会气炸的，玄牝房连我都不能靠近，更别说你了。他会打死我们的。”“大晚上的，又没人看到，他怎么会发现呢？你别这么胆小嘛，我是水人我都不怕。”“你胆这么大，迟早会害死自己的！”“而且你不是说买来的水人也在玄牝房的仓库里吗？我想看看他们咋样了。”“别，你看这个做啥。师父不会喜欢我们这样的。”“那又怎么样？你不要听他的，他要是让你赶走我，你也会听？”“不，我肯定不会啊。但我们还是就在这儿玩吧。你再教我怎么用草叶子折蚂蚱好不好？”小九却站起身来，双手摁住赵钛的肩，“阿钛，以前不知道便也罢了。但如果真的有那么多水人无声无息地进来又没了，我总得知道下原因。我们水人也养牲口，生气了也会踹它一脚，但不会无缘无故弄死牲口。万一哪天我真被卖到别的地方，我总得搞清楚，别处的金人老爷买我是想做什么。”
外面很黑，乌云遮住了月亮，赵钛打开了夜视模式，他没有开手电灯，怕被别人远远看到。小九的肉眼看不清路，也不熟悉这附近的情况，所以时不时磕绊一下。赵钛想了想，就把刚取来的潜望镜给小九拿着，然后把小九背起来，反正自己力气大。玄牝房东厢的灯是亮的，师父应该在里面，但西厢的仓库是暗的。今天师父新做好一个脑核，安装到了金人躯壳里，躯壳内部的齿轮系统还是赵钛帮着搭建的。按师父的习惯，晚上应该就会给这个金人赋予生命。小九揪着赵钛的耳朵指挥转向，赵钛悄悄地绕到西厢的背面。仓库屋檐下，有一个很高的小窗口，仓库室内没有开灯。小九摆放好三脚架，赵钛拧紧螺丝，将潜望镜固定在三脚架上。只有隔壁房间的一丝亮光渗进关押水人的仓库里。看不清，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，时不时隐约动弹一下。水人们可能睡了。“什么都看不清，算了吧，我们快回去，别被发现了。”赵钛小声说道。“冒这么大险，怎么能这么轻易就回去。”小九从目镜上移开眼睛，四下瞅了瞅，然后捻起一块小石头，“要不，我砸他们一下，叫他们起来说说话。”赵钛一把捂住他的手，把石头掰过来，“你疯啦，我不陪你找死。走吧走吧。”这时候，仓库的灯正好亮了，小九赶紧凑上前看镜头。“该换我看了，”赵钛轻轻顶开小九，他看到师父拽着一个跌跌撞撞的水人离开的背影，然后灯又暗了。“你看到啥了？”赵钛回头问小九。“就几个水人啊，老爷提起来一个灰衣服的，没顾上仔细看呢，你就挤过来了。”
于是他们又搬起潜望镜，轻轻绕到屋子东侧的高窗下。“这回我先看，你别催我。”赵钛调好潜望镜的高度，凑上前去，紧紧握住镜筒，防止小九来抢。师父正拜倒在一副香案前，案上香炉正旺，墙上挂着至钢扭旋机械天神的画像。师父做完仪式之后，走到房间另一端，赵钛又旋动镜头角度跟踪过去。那有一个乌铜色的球形机器，半个房间高，两耳三足，外表没有任何文字和图画，只有一些难以分辨的云纹若隐若现，古朴庄重。机器的圆腹下方伸出众多接口，通过导线连入一个此刻尚无生命的金人躯壳。师父躬身在一些旋钮上拧转了好一会儿，然后走出镜头，又拖着一个扭动的水人回来。是刚刚的那个灰衣服的水人，嘴巴被布团堵住。长发，胸前有一些赘肉，赵钛猜测那是一个女性水人。赵钛很诧异，师父都不让自己旁观，为什么会带一个水人进来呢？在师父眼中，水人可是污秽、低贱和愚蠢的劣等种族，怎么会容忍水人来亵渎金人诞生的重要场合？而且还是在机械天神的画像注视下！“怎么样了啊？”小九戳了戳赵钛，“你这次看的时间比我刚刚长啊。”“嘘！等下，在拜金人的神像呢，不合适你看，小心天神诅咒你。”赵钛把眼睛贴紧镜头，压低声音道，“再等等，过会儿换你。”水人的手脚使劲挣扎着，但拗不过师父的大力。师父将水人绑紧在机器的钩子上，然后将一个头盔摁到了水人头顶，卡紧，盖住了水人的半张脸。师父摁下按钮，机器开动了，震颤着，仿佛在发出低沉的轰鸣，但隔着墙壁，难以听到。随着机器的运作，水人开始剧烈的抖动起来，疯狂地挣扎着，露出头盔的下半张脸涨得通红，血管狰狞地凸起，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。尽管她被布团堵住嘴，但赵钛仿佛能听到她痛苦的嘶吼穿透墙壁，绝望而痛彻心扉。渐渐的，水人的抽搐停了下来，双手双脚无力地垂下，一点也不再动弹。而鼎下的金人抽颤着机械臂，睁开了眼睛，露出新生儿迷茫的眼神。新的生命诞生了。师父揭开水人的头盔，水人瘫倒在地，破碎的头盖骨涌出粘稠的污血。 赵钛的手死死抓紧镜头，一切出乎他的意料，刚刚的画面清楚地表明，赋予金人生命的，不是师父，也不是机械天神，而是一个痛苦挣扎的水人。那个水人死了吗？为什么会这样？师父不是说水人愚蠢污浊，最为低贱吗？可为什么金人的诞生，却与水人搅在了一起。赵钛想到师父的话——思维的运动就像音乐，难以自发涌现。他突然明白了。高高在上的金人才是残缺的那一方，金人的脑核难以转动出思维的模式，需要靠窃取水人的灵魂才能获得生命。那我们金人算是什么呢？水人的拙劣模仿品？死去水人的转生？吸食水人灵魂的怪物？巨大的冲击之下，赵钛呆呆地立在那里，浑身的齿轮都僵硬起来，仿佛难以再像往常那样运转。他仿佛听见自己脑核的深处，有着破碎的、不和谐的噪音，那是死去水人的嘶吼。“喂”，小九捣了他一下，发出小小的哐的一声，但听在赵钛耳中却如惊雷，“轮到我看了。”小九看赵钛依然在发愣，就挤了过来，使劲想掰开赵钛的手指，凑近镜头看。赵钛猛然回过神来，一把推开小九，“不！你不能看！”“疼！”小九摔到地上，捂住胳膊，整张脸都疼得皱起来，“你干嘛！”“你只是个水奴！金人的秘密也是你能看的？”小九瞪着赵钛，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情，“你从来不会这么对我说话。”赵钛看着他，又低头看向自己的钢手，刚刚推开小九的那只。这就是真相了。金人和水人，主人与奴隶，钢铁与血肉，新生与杀戮，两个金水不容的种族。赵钛捏紧了自己的拳头，发出刺耳的噪音，不能让小九知道这一切，小九会恨死自己的。他猛地推倒三脚架，潜望镜砸到草地上摔出闷闷的弹响。小九惊愕地望着这一切。赵钛觉得身体里空荡荡的，齿轮仿佛都不再转动。他使劲捶打起自己的脑袋，我到底是谁呢，在变成金人之前，是怎样的水人？我真的活着吗，抑或只是钢铁的僵尸……小九爬起来，定定地看着赵钛，“你怎么了，还好吗？别锤自己了，伤脑子。”赵钛没来得及回答，他听到了履带滚动的声音，立马警觉过来。“走！你快走！他听到了，马上师父就来了，被发现你就死定了。”小九伸出手，想碰触赵钛，却又收了回去。“走啊！你傻啊，快跑！”赵钛又着急地推了小九一把，但这次他小心地控制，没使很大力。小九深深地看了赵钛一眼，然后转身，拔腿就跑，消失在了黑黑的夜里。赵钛一个人坐倒在草地上，等待师父的到来。小九远去的背影还印在他的脑中，还有刚刚小九瞪他时的神情。不，一切不应该这样。他想，自己要保护小九……也许，自己能做到更多，要改变这一切。他全身的齿轮都咬紧了，双手不自觉地使劲抓着草地。当他意识到这点，他又松开了手。杂草脆弱而柔软，卑微而倔强，不同于冷硬的钢铁，那是生命的触感。
（完）
编者按
描写硅基文明和碳基文明、机器人与人类关系的科幻作品有很多，本文独特之处在于，用一种类似奇幻的手法，把两个文明之间的关系，用一种日常化、生活化的方式，替换成了阶级关系，在代入感极强的主人公视角的追寻和发现中，我们重新发现了物种之间可能的新的联系。
责编 | 宇镭
题图 | 电影《机器管家》截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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